尘埃与泪
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,涌出的总是那条通往村口的土路。路的尽头,是我整个童年的翘首以盼。
我家不富裕,或者说,很穷。在我还不记事的年纪,那个被称为“父亲”的男人,就将家里最后一点光亮,掷在了赌桌上,然后像一阵风,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。后来听村里人说,他病死了,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。这消息传来时,家里没有葬礼,没有眼泪,只有一种沉闷的、让人喘不过气的安静。
从此,这世上只剩下我和母亲,以及年迈的外婆。
母亲是撑起这个家的唯一支柱。她去了很远的城里,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,用瘦弱的肩膀扛起钢筋和水泥,也扛起了我的未来。她像一只候鸟,只有在筋疲力尽时,才会短暂地飞回我们这个破旧的巢。
于是,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,我都在等待。我趴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,从日出等到日落,看远方的土路扬起一阵烟尘,又被风吹散。每一次,当那个熟悉又疲惫的身影出现时,我都会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,一头扎进她怀里。她的身上总是混杂着汗水、尘土和一股陌生的城市味道,那是我能感受到的、唯一的爱。
她会从一个磨得发亮的布包里,变魔术似的掏出城里的东西: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甜腻糕点,一个会发光的塑料小人,或是一件带着新布料味道的衣服。她会给我讲城里的高楼,说它们能捅破天;讲城里的车,说它们像铁甲虫一样不知疲倦地奔跑。我听得入了迷,觉得那座城市,就是母亲为我描绘的天堂。
外婆老了,她的爱是无声的,像冬日的阳光,温暖却无力。她管不住我,或者说,她不忍心管我。于是,我像一棵野草,在无人修剪的土地上肆意疯长。
上了学,课本上的字像是会飞的虫子,我一个也抓不住。我的心早已飞出了那间破教室,跟着村里的那群半大孩子,在田埂上追逐,在河里摸鱼,在夜里翻墙入院。我们是村里人人头疼的“混世魔王”。我打架,逃学,撒谎,无恶不作。
那时我真是心比天高,总觉得这小小的村庄困不住我。我脑子里塞满了母亲描述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城市,幻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,至于那“大事”是对是错,我从不在乎。
母亲定期寄回来的钱,被我飞快地挥霍在廉价的烟酒和无聊的吹嘘里。钱没了,我就跟着那帮“朋友”去偷。起初是偷邻家的鸡,后来是偷工地的废铁。我们胆子越来越大,终于有一次,我们撬开了一户富裕人家的门。
我们像一群饿狼,冲进去翻箱倒柜。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,很快就被回家的主人堵个正着。那顿毒打,我至今记忆犹新,每一拳,每一脚,都像是要把我骨头打断。然后,我们被送进了看守所。
在那个冰冷的地方,我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。管教手里那根白色的塑胶管,他们称之为“小白龙”,抽在背上时,皮开肉绽,那火辣辣的痛苦像是会钻进骨髓,绵延不绝。
我理所当然地被退学了。十六岁的我,除了浑身的力气,一无所有。我去了工地,去了码头,去了后厨,什么脏活累活都干。汗水滴进泥土,换来微薄的薪水,我第一次懂得了母亲口中那座“天堂”,原来也有它的炼狱。
好景不长,外婆病倒了。我赶回村里,看到躺在床上的她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。医生说,是癌,住院太贵,我们负担不起。我只能把她接回家,亲自照顾。我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,听着她夜里痛苦的呻吟,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没过多久,外婆在一个平静的午后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,外婆睡过的床铺还带着余温,可那个人却再也不会醒来了。屋外,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灿烂的橘红,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油画。可我知道,这极致的美丽之后,将是无尽的、吞噬一切的黑夜。
那晚,母亲从城里赶了回来。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,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。我再也忍不住,一头扑进她怀里,像小时候那样。我抱着她,用尽全身力气,哽咽着说:“妈,我不想再失去你了……我只有你了。”
我没有察觉到,她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。我更没有察觉到,一滴滚烫的泪,穿过我的衣衫,滴落在我背上,灼得我心口发烫。
从那天起,我像变了一个人。我戒了烟,断了和那些狐朋狗友的联系。我发了疯似的打工赚钱,一天做三份工,只要能挣钱,再苦再累我都不在乎。我只有一个念头:让母亲过上好日子,让她不再去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,让她能安享晚年。
我以为我正在一步步走向光明,可等来的,却是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单。
当我冲到医院,我才知道,母亲也患上了和外婆一样的癌症。她早就知道了,为了不让我担心,为了不拖累我这个刚刚“浪子回头”的儿子,她一直瞒着我,一个人默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我站在病床前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天空中,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,然后渐渐变大,砸在窗户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我拽着母亲渐渐冰冷的尸体,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,仿佛还在留恋地看着我,看着这个她用一生去爱的混账儿子。我眼里的泪水终于决堤,一滴滚烫的泪,精准地滴落进她那半睁的眼眸里,仿佛替她流完了今生最后的遗憾。
我抱着她,冲出医院,站在瓢泼大雨之中。雨水混着泪水,模糊了我所有的视线。我对着灰蒙蒙的天空,用尽生命嘶吼:
“老天爷!为什么要这样对我!为什么!”
“我恨你们!我恨这个世界——!”
我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瞬间淹没。回答我的,只有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,和紧随其后、仿佛要将大地都震碎的雷鸣。
那雷声,像是一声无情的宣判,又像是一阵冷酷的嘲笑。